霜风一缕,吹散了墨字上的阴翳,让仙魔宫的匾额,愈显明确清晰——
仙魔君确然在宫中。
而后西北现霜色,天降不周风。
狂风席卷飞仙岭,正是浩荡天风过魔境!
如扫落叶,在他身后扫出大片大片的空。
他并不回头看一眼,抬步踏入宫中。
……
吱呀~
厚重的青铜大门缓缓拉开。殿内并不寒凉,但有岁月的冷意扑出。
飞仙岭上的厮杀,丝毫不能惊扰这深宫的幽冷。
在人族早期的情报里,仙魔宫的内部建筑是飘逸轻灵的,兼具仙魔之盛。
田安平显然为它带来了变化。
推进殿门即是宫室,走出宫室就是长廊,长廊尽头又为宫室。
烛台,屏风,丹陛,廊柱,龙椅……就连帷幔的织纹都完全相同。
一间间完全看不到差别的宫室,像砖石般垒在一起,毫无美感可言。没有一丁点视野上的波折,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重复。
出入此间一万年,不过是重复踏进宫门的第一天。
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即城。
曾经姜望代表齐天子传旨,问罪大泽。无论田安平怎么邀请,都站定在即城之外,寸步不入城中。
那时候的确是心怀忌惮的,离城之时都是面门而走,不肯交出后背。
如今他只身踏进宫门,在长长的廊道漫步而行,却也似观花赏月,漫不经心。
廊道重复着廊道,宫室复刻着宫室,视野里千万载不变的布景,疑似有无穷,在感知里并没有终点。
啪嗒。
姜望站定了。
“田安平。”他波澜不惊地道:“你既不出战,又不逃亡,难道就只是为了在这里故布疑阵,跟我玩这迷宫的游戏?”
他的声音渐冷:“四十年前我会陪你,如今却失了童心。”
密密麻麻的宫室中,层层迭迭的田安平的声音响起:“诚如阁下所言——虽诸天万界,宇宙无极,我又能往哪里逃呢?”
“在这里,凭借不朽魔功支持,有魔军相援,占据天时地利,我还能有一战之力。”
这位仙魔君的声音很平静。他只叙述真相,而不表达情绪:“一旦离开魔界,真是惶惶无立锥之地……只能任凭宰割了。”
姜望审视着当前这间宫室,便如审视田安平的表情:“既然这样,刚才大军列阵,天魔云集,你怎么不站出来,趁机与我一战?”
田安平没有正面回答,却道:“你知道吗?魔族其实并不在意士气、意志、精神之类的塑造。”
“什么‘亡族者必先死族志’,此言谬于魔族。”
“在这个种族里,所谓的‘士气’,只存在于天魔、真魔之中。”
“能在极度恶劣的魔界,杀出一条路来,成就真魔,乃至天魔,这样的强者自然不缺意志。”
“而真魔之下,那些将魔、阴魔,大都可以奉命填死,无须锤炼,已怀第一等‘卒不畏死’的兵员意志。”
“魔界君主练兵,只需要让这些愚蠢的东西将各种兵阵刻进魔性本能,就足以摧枯拉朽。”
“在无数阴魔中大浪淘沙,筛除孱弱之辈,很快就能组建一支军队。”
“若还能嵌进一些罕有意志的将魔,能够将兵阵再次升华,就称得上强军。”
“什么文明,种族,我们并不在乎。魔的自我认同,在诞生之初就已经形成。”
田安平回荡在全部宫室里的声音,做最后的总结:“他们无法支持我赢得胜利,我也不看好你故意留出来的机会——这是我不走出仙魔宫的理由。”
姜望问:“但你又召他们前来?”
“多少能耗你一点精神。”田安平毫无波澜地回应。
姜望微微挑眉:“看来你真的很适合魔界。”
田安平持不同意见:“不,不。在那些不甘于牺牲的地方,能做到冷酷的牺牲,才能叫做本事。因为你的决定不止要对抗人性,也必然会招致伦理秩序的反噬。”
“但在这里实在没什么好说——”
他的语气有些惋惜:“所谓用卒如泥,以命填胜,在魔界也太稀松平常!”
姜望沉默了片刻:“没有想到会在你口中听到‘伦理’这个词。让我觉得新鲜。”
身为齐国名门公子,妄杀名门天骄。身为齐军统帅,轻掷大军生死。身为田氏核心,行事从不考虑核心,甚至他自己的亲哥哥田安泰,都在他的麾下沦为疯子。
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是对伦理秩序有深刻认知的!
这只是现世诸多“线条”的一种,是应当获取的“知识”。
他从来都知道他做的很多事情,都不符合人族公序意义上的正确,可他不在乎。
田安平的声音响起来,仍然情绪寡淡:“荡魔天君是不是在想——他怎么敢?田安平怎么敢杀李龙川,又怎么敢在你这魁于绝巅的强者面前,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牺牲’?”
姜望眸光微抬:“你田安平没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认为这件事情你能够承担得起代价,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靠近真理的道路有千万条,你近乎贪婪地往前走,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他重新开始迈步:“我要做的事情,无非是告诉你——你在求知求真的过程里,犯了巨大的错误。你根本没有认清现实,没有看到真相。这件事情的代价,你无法承担。”
对田安平这种不知惧不知死、眼中只看得到所谓“真理”的人来说,最大的惩罚是“错误”!
层层迭迭的宫室中,终于响起田安平的叹息:“很好,你非常了解我——你的确重视过我。这是我的荣幸。”
怎么不重视呢?
今天他放一个真魔来仙魔宫报信,给田安平逃跑的时间,给田安平准备的时间——恰恰是为了展现他的无敌姿态,以横压一界的威势压迫群敌,瓦解仙魔宫必然会有的、本该源源不断的援军!
同时也是给自己一点恢复的时间。
他不认为自己突入仙魔宫,能够瞬杀田安平。他相信田安平这样的存在,必然有创造奇迹的本事,能够在他面前挣扎几合。届时魔族援军再涌来,反倒令他腹背受敌。局势为难倒是其次,让田安平趁机逃掉,却是不美。
他是抱着一定要杀死田安平的决心,以绝不容留任何机会的谨慎,来到这飞仙岭。
对于这一切,姜望并不言语。
他只道:“你的外府内楼,确如真理长存,远迈前人所想——但这千篇一律的布景,我已经看厌了。”
“那么。”他问:“你准备好了吗?”
是否做好去死的准备!
仙魔宫里数之不尽的宫室,似都在这一言之下,散发浓重的死意。
殿中烛台皆垂泪,漫长的时间,好像已经走到终点。
“见外府知内楼,能以真理述之,可见荡魔天君是真看懂了!”
田安平完全能够感受到命运的莫测,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赞叹:“仙魔宫本有大阵,甚至有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封镇。但我想那些对你来说毫无意义。所以我都主动裁撤。”
“不知荡魔天君棋艺如何?可知天衍局么?”
“当年在齐国,你我没有机会坐下来落子。”
“今日我临摹先贤古章,布了一局小天衍——异界他乡遇故识,还请不吝赐教。”
宫室之外又有宫室,长廊尽头再接长廊。
整个世界都是机括声响。
一根根竖垂的线条,如垂帘般卷。
整座仙魔宫,果然都被田安平炼成了“外府”。
其人擅长解析规则,利用规则,洞察世界本质。
甚至是以传说中的天衍局为基础,在人身宇宙,开拓这无垠迷宫。
所谓飞仙岭上天魔齐聚、浩荡魔军聚集,不过是第一道关卡。
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
但……
姜望抬起眼睛:“你也配考验我么,田安平?”
他抬眼的时候,视线暴射而出,竟然体现为白虹贯日般的实质,仿佛千万年不灭的闪电,在仙魔宫内骤折骤转……一念已经无穷。
这些宫室的确千篇一律,没有任何明显的线索。总要懂些六爻,通些易数,才会给你谜题。
总要熬疼一双眼睛,熬白几根头发,才会零星出现答案。
它的格局也的确有万古第一棋局“天衍局”的意蕴,环环相扣,算穷难尽。
其以一人之力,复刻当年阴阳真圣与名家真圣的万古棋局,言则称“小”,却合外府,于这人身宇宙,别有新天。
即便是陈算那等“必得天机一线”的天纵之才,或照无颜那等学识渊博的杂学大家,或季貍那般擅于算学的书院骄子,也怎么都要在这里苦耗年月,累时而进。
姜望却来书写最简单的答案。
天衍局的终局是什么?
“公孙息算穷而终”!
天衍局是无穷之局,执棋者却有极限。
邹晦明也并没有推完这一局,但他算胜公孙息。
今天姜望不准备同田安平较量什么算力,他只以无穷无尽的目光,填满仙魔宫里的每一间宫室。
将棋盘上的每一个棋格都占据,直到田安平画不出新的棋格。
非超脱何以言无穷?
仗着不朽魔功才能体现登圣力量的田安平,又算什么真圣?
这似乎无垠的宫室,姜望一目即天涯。
抬眼的时候,就看了尽头。
嘀~嗒,嘀~嗒!
房间里有滴漏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千万年来不曾停歇的滴水落石,于并不宽阔的房间里寂寞回响。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一种令人发疯的枯燥感,点点滴滴敲在人心,誓要敲碎人心。
这是一间……灵堂。
房间正中有一口黑色的棺材,抵墙的位置供着灵位和香炉。
滴漏不知藏在哪支白幡后嘀响。
时间就这样冷酷地切割着旅人。
身着冕服的田安平背门而立,站在那口黑色的棺材前,低头不知在看什么。
而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先落到了棺材里,再折返出来。
“我因鲍易而入狱,但明白离开齐国之后,李龙川才会成为我的死因。”
“我早知会有这一天。一旦局势不利,我就会被推出来,当做吸引你视线的武器。所以我才想办法脱离神霄战场,尽量避免与你相争。”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你甚至直接杀进了魔界里。”
他轻轻地叹息:“虎伯卿和帝魔君联手,都不能阻挡你的脚步么?”
残衫独剑的姜望,便于此刻踏进灵堂。
轰!轰!轰!轰!
顷刻天摇地动,一时彗尾横空。
本来逼仄的灵堂,刹那间变得广阔。
灵堂里的一切布设,似乎挪移到了虚空,茫茫宇宙为背景。
而虚空四角,各有天星。
星辰璀璨,光照此间!
此内楼也,立在田安平的外府之中。
古老星穹已被隔绝,诸天所有修行者,都难以呼应星光圣楼。
即便是姜望这般述道诸天的存在,仍能竖起星楼如人间北斗,也无法取回古老星穹里的那一份星辰力量。
而田安平不同。
从一开始他就立的是“内楼”。
他的星楼立在他的人身宇宙。
能够呼应古老星穹自然很好,在古老星穹被隔绝的当下,他仍能展现最巅峰的星楼力量。
此时此刻真能说上一声……“独我伫星楼!”
“外府内楼,今见全!”姜望完全不在意那天摇地动的变化,抬脚迈过灵堂的门槛,从容得像是来敬香的人:“但只有如此吗?”
田安平一展大袖,于棺前转身。
这座格局简单的灵堂,霎时竟巍峨如大国朝殿!
无形而有质的力量,铺天盖地的压下,那是无处不在的威严。
九大仙宫有内横天地者,其曰霸府!
论及古往今来对于内府的开发,无有胜于此宗。
可他面对的是《仙道九章》之再传,云顶仙宫之总掌,群仙之主,万仙之仙!
姜望甚至都不抬剑,只是大步而前,一时眸放金光,身放金光。
全身数百万毛孔,顷刻都是仙窟,都住仙人。
万仙所朝,仙道至尊。
所谓威严,拂如尘埃。
所谓霸府,难容此尊。
所谓仙宫——
姜望抬起手来,即有一座巍峨霸气的仙宫,滴溜溜转在手心。纵雷煞滚滚,旌旗猎猎,终不得出。其名霸府,能容天下,却受囚在掌中!
“洪君琰也好,贞侯也罢,都不会如你这般,轻易失仙宫。”
姜望哂笑一声:“你真的懂仙术吗?”
黑棺之前,田安平冠冕沉晦,看不清表情。
“在当世仙帝面前卖弄仙术,是我之过也。”
他抬起手来,奉上一仙章:“今为你补全此章,成就仙帝总掌,助你再上一层楼……能偿命吗?”
姜望只是摇头:“你自诩‘求知者’,应然无法自欺。你当明白,今天没有任何事、任何力量,能够挽救你的性命。”
田安平抬望穹顶,略有惘声:“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么?”
虚空最高处,有一颗红色的星辰,骤然亮起,像一只血色的刚刚睁开的眼睛,正以无与伦比的凶厉,冷漠地俯瞰这灵堂。
而后鬼哭神嚎。
又有一道长长的彗尾,如扫帚般扫过虚空——以性命为尘埃,福运为蛛网,一遍遍地扫过!
他亦签星契!
除了左辅右弼两颗隐星之外,还有荧惑和彗尾。
他的四座星楼,正是如此竖立。
其外楼四字,曰“辅、弼、凶、灾”!
诸天联军有隔绝远古星穹之手笔,向来藏星于内的田安平,也早做准备,割星于此。
他是当下唯一还能引动星契的星占者!
“我是真的愿意助姜述为六合天子,可惜我高估了他的器量。”
他在黑棺前喃语:“他不再有驾驭我这柄凶刀的自信,才会为一个先犯错的鲍易,将我置于死地。”
“魔界给了我另一扇观世的窗,却也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
“真理无情,从不对迷途者怜悯。”
他的身后飞起黑虹!
作为当代仙魔君,在自己的人身宇宙,重构外府内楼,摇动藏于此身的星契星辰。
姜望走到这里来,的确面对的是最强的他。
而后剑出也。
姜望一言不发地出剑。
此时此刻万仙共朝,无尽仙光加身,他仿佛披上了一件仙冕,戴上了仙冠。如同仙帝行走在茫茫虚空。
可他的剑却撼动天道!
此乃田安平之人身宇宙,关乎天道,却不得不分出权柄。
长相思的剑光行走在此间,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必然会出现的一道裂痕。
人情有失,必裂其心。天理有失,必裂其道。
此为天理人情,绝世之剑。糅合天道与人道,是争世而绝命的剑光。
当它横过,坠落星辰。
姜望一路往前走,星光一路在他身后飘落。
荧惑乱世?
彗尾灾临?
通通“天不许”!
无须辅弼,当者即坠。
姜望提着长剑,只是一剑,一步,就走到了田安平面前。
在他身后是正在垮塌的虚空宇宙,已经陨落的璀璨星辰。
在他身前,只有一袭冠冕,一座黑棺。
仙帝对魔君。
“你高看了自己,又小觑了他。”
姜望平静地道:“齐天子连我都可以放手,你又算什么凶刀?”
“他要你死,不是因为你凶,而是因为你背弃了齐国。你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个国家。”
田安平垂眸静立:“那么你呢?”
“在东海我警告过你吧?”
姜望看着田安平的眼睛,把剑抵在他的心口,慢慢地推进去:“我要你死,只因为李龙川。”
周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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