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2章 我命独悬
鬼龙魔君为种族大义,弃置自身荣辱,转进万万里,想办法支援前线……或者潜心思考怎么支援前线。
却把荡魔天君,留给了面面相觑的飞仙岭。
所谓倾巢来援的龙魔宫大军,又倾巢而返。声名赫赫的万法魔鉴都没来得及展现威能,就只剩一团折光映雪的碎片。
洞天复返于现世,又不知会再现于何年,落于何人之手了。
飞仙岭上一众天魔虽然各怀心思,总体还是牵挂魔族的命运,有同仇敌忾之心,能够在此团结起来,有跟荡魔天君决战的心情。
但鬼龙魔君这般来而复去,反倒将他们的士气绞杀干净。
平日口口声声称“陛下”!
怎么为天下王,弃社稷垢?
怨铸天魔一时恨心大起,直欲生食这些尸位素餐者的血肉,仰见却是一惊——
一枚正对着他的视线、尚在空中翻转的魔鉴碎片里,忽然映出一点火光。
诸多雪亮的魔鉴碎片,折射出茫茫多的火光。
碎镜炸开琉璃隙,千万点灿烂的红,一时照在飞仙岭。令得满山黑色为赤色。
一朵焰花遂开放。
其形如莲,花瓣似蝉翼,质若宝石,艳红乃有幽香。
看起来这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道术焰花,只是过于庞大而已,可是点燃它的火焰,却是无上法术红尘劫!
花开已成海。
它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火焰华盖,覆盖了十万里的飞仙岭。
尚在路上的荡魔天君,先就以此为敬,礼贺飞仙岭上群魔。
“这火……无法扑灭!”怀劫天魔斩断了自己被劫火沾到的手臂,面露骇色:“不要以道身接触!”
妄念、怨铸、无间,几位天魔各都无言。
谁会肉身去接荡魔天君的红尘劫火啊?
真以为自己号有“怀劫”,就什么劫都不怕了?
无惧天魔是带着军队过来的,此刻聚兵煞为旗,搅进红尘火海,如翻大江大浪,将那灿烂的红色,隔在天穹之上。
“荡魔天君不过如此,大名鼎鼎的红尘劫火,也非不可抗拒!”
他摇旗而高呼:“其以伤疲之身,擅闯凶煞之地,是自绝于诸天。一败神意,二伤道躯,终将末路。此刻踟躇不至,不过是虚张声势,趁机回气养伤!咱们合兵结阵,怎么不能压他一头?使天下之魔,共飨此尊,分其血肉!”
仿佛是为响应他的言语。
那十万里火海的上空,艳色如纱。在扭曲时空的高温中,喧然展开一道焰光织成的镜幕。
鲜红的焰雀环飞于镜幕边缘。
镜幕之中由小而大,映出一只染血的手。
这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竖握着一卷雪白的长轴,像是握着一只玉槌。
就此轻轻地一敲——
啪!
焰光镜幕便敲碎。
不同形状的镜幕碎片摊开来,散成一周,仿佛嵌在时空的门洞。是这扇未知之门的装饰品。
当然“未知”很快有了答案。
一手握轴一手提剑的荡魔天君,微微低头,从这碎镜割开的门户中走出——似谁家不羁公子,终于午睡醒来,不修边幅地起身,悠然走出前庭。
就这样来到了飞仙岭外,独面滚滚魔潮,浩荡魔军。
虽一人,而独进。
魔海却退潮三顷!
“我再问你一次,仙魔陛下究竟何时出关主持大局?”妄念天魔严厉地看着怀劫:“我等奉勤王诏命而来,需要一个明确的态度,和一个具体的时间。不可以用性命忍受你们的敷衍!”
“陛下自有周虑,岂容你来质询?岂需向你解释!”
怀劫天魔咬牙道:“咱们先顶上,不可叫这恶贼逞威!在必要时候,陛下自然会出手!”
妄念天魔并不愤怒,因为仙魔宫不值得牵动情绪。
只是“哦”了一声,魔躯便像是一个泡影,轻轻地碎了。十万里飞仙岭,他消失在此间。
魔界并非他妄念独据的魔界!
帝魔死了,龙魔逃了,敌人都已杀到飞仙岭,仙魔居然还躲在深宫。
这个命不拼也罢!
妄念天魔一走,随他远遁的真魔足有七位。
倒是他们带来的军队,那些不值钱的将魔阴魔,还留在了飞仙岭。
各大魔君的军队是优中选优,寻常真魔的军队是随地取材,没有谁会可惜。
那边无惧天魔已纵长枪而起,便如血色流星贯霜月:“今人族寇境,若使其来去自如,则诸天无有畏魔者。万界荒墓,终不为魔土。我等沦作无根浮萍,旦夕何存?此神魔陛下前番以死逐荆帝也!”
“便随我上,怕他甚么!?”
“我亦绝巅,他亦绝巅。何来我命独悬,难道他不怕死?今日逐他于飞仙岭,为万古魔族开新天!”
这般悍不畏死的架势,这般慷慨激扬的宣言,的确挽回了几分士气。
怨铸、无间、怀劫,亦都同他冲杀。
尤其怀劫天魔作为仙魔宫的东道主,执掌宫卫大军二十万,在魔潮之中,亦是最为显眼的一部——
浩荡兵煞结成一尊黑角黑鳞但血蹄血眸的魔麒麟,踏血厄之云,分火海之势,绝茫茫天光。
仙魔君虽未露面,这军队操演得着实不差!
这镇宫的兵阵也已经练成,甚至较之历史,还有所演进。
无惧天魔心下大定。
只要撑过这一合,诸魔对荡魔天君、对《上古诛魔盟约》的恐惧,便会被抹消大半。
无垠魔界,茫茫废土,源源不断的魔军都在驰援路上。
活水不竭,何须他燃薪焚火?
耗也能耗死这所谓的荡魔天君。
姜望只身闯境,以为自己是老鼠进米缸,真是小觑了万界荒墓!
在各大天魔的亲身统御,和魔界诸多古老大阵的辅助跃迁下。飞仙岭聚集的魔军已经超过了五十万,无边无际,魔气成海,将仙魔宫外铺得满满当当。
此刻怒海翻涛,如噬人之巨兽,向姜望卷来。
姜望静眸无波,一脚点碎青云,也就仗剑而前。
眼睛根本捕捉不到他的移动轨迹,耳朵也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唯有魔海之上正在开裂的一线,向世界描述他的君临。
无惧天魔的夜血长枪,的确凌厉凶悍,染就永瞑之毒意,势如血电裂长天。
但姜望不闪不避,只是往前——
这一枪即掠过他的鬓角,与他错身。
虽为绝巅强者,有搏命之勇。奈何其所见也错,所听也错,所感也错……意海翻波千万次,根本就杀偏!
无惧天魔一枪贯空,已知不对,当空反折,重塑感官,杀了一式回马枪。
可他没能等到姜望的绝杀手段。
姜望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从他身边掠过,仍自往前。
把他当成了一棵树,或者一条路边的狗!
无视是最大轻蔑。
无惧天魔身燃焰,力贯长空。从一个面对面的冲锋者,变成了一个执枪不舍的追逐者。
但他的速度……
太慢,太慢!
一缕错身时迎锋而断、又被狂风卷随的荡魔天君的发丝,是他所能抓紧的不多的真实。
可枪锋追了很久,都未企近。
竟一毫不能加!
惊鸿掠海,岂意蜉蝣逐尾?
姜望大踏步而前,杀在五十万余魔军所汇涌的魔海中,反手握轴,往下一拄。
血痕犹在的大手,仿佛天穹倾落。
白玉之轴似擎天之柱……赖以拄其间!
便见白玉天柱,贯进魔海。
一如那定海之镇,压住了长河。
自上古人皇以来,一代代人族修士对魔的剿杀,方成就这洁白的玉色。
古往今来最强大的镇魔宝具,直接杀进了魔的咽喉里!
这浩荡如海的魔族大军,定了一刹,波澜都止。正在演化中的种种魔界军阵,全都暂停了一个瞬间。
姜望垂眸而视。
混转无极的庞大军阵,在这一眼里千疮百孔。
而后有一剑长横——
劫无空境!
翻手遮天的荡魔天君,在横剑的同时,也箕张大手,于一众天魔之中,选中了最为激烈的怨铸天魔……遥遥相对。
这只松开了《上古诛魔盟约》的大手,掌心血迹未涸,在这时扭曲成一个恐怖的魔文,其字曰“欲”。
苦海永沦欲魔功!
“怨不可有,欲伤真性。”
姜望轻描淡写地开口,却吐出魔气交织如龙游。定声曰:“怨愤。”
怨铸天魔眸色骤赤,披发高扬。
“不甘心啊!我如何能甘!埋头苦等,缄忍蛰伏,等到欲魔失位,七恨超脱,为何又来一恨主?!”
他撕心裂肺地怒吼。对这总是失机、总是苦等的一生感到怨愤,心口的血眼纹路,已经实质地滴出血珠!
姜望又道:“欢喜。”
怨铸天魔忽然咧开大嘴,放声大笑!
愤怒变成了欢欣。
“欲魔已死,怨魔当兴!”他大笑:“我看到路了……看到路了!七恨能够替道,我又凭什么不能?”
姜望轻张其唇:“悲伤。”
怨铸天魔忽而自抱其身,嚎啕大哭:“怨铸万岁将终,此生年复何年?吾欲求不朽之道,何日得魔祖垂怜!?”
“恐惧。”姜望吐出第四个词语。
又哭又笑的怨铸天魔,遽而赤眸圆睁,面露惊恐,一时骇色!
“死。”姜望说出最后一个字。
一生就此到终篇。
披发赤身的怨铸天魔仰头便倒!
在倒下的过程里,他身上的血肉便如蜡烛融化,最后只是点点滴滴,泛在魔海。
这位曾经隶属于欲魔宫,历经欲魔君、七恨魔君、恨魔君三代魔主的老牌天魔,终究死在了欲魔的手段里。
姜望只是一把那些点点滴滴的残存,从魔海中捞起,顺手捏成了一张黑色斗篷,将之飞进命运的河流。
这张怨铸斗篷,直接通过命运轨迹,先于所有阻隔,飞进了仙魔宫!
“有人曾面称恐怖天君。”
“今日天魔以惧死。”
“便以此试——”
“看他是否真的懂得恐惧!”
接着姜望才施施然回身,势如弓满月,以剑当刀,劈在了逐杀而来的夜血长枪的枪尖上!
迸发的火星从剑柄一直延续到剑尖。
无惧天魔本来第一时间就要被劈飞,却被这一剑牢牢地粘在空中,硬生生等到长相思走完这一整竖——
而后才连身带枪,被斩为天边的一个星点,茫茫不知复去何远。
那边怀劫天魔拥仙魔宫宫卫大军而来,在大军乍住、军阵骤止的当下,惊觉眉心一凉!
本以为是那位荡魔天君单骑闯阵,要斩将夺旗,却只感到魔躯一轻——
仙魔君加于此身的禁锢,被荡魔天君斩断了!
命运的桎梏,今不复存。
他又惊又疑地看过去,只见到斩飞无惧天魔的姜望,在无边魔海之上,半回其首,额发飞扬,容颜如这喧嚣世界中的静景。静海般的眼眸里,有的是漫不经心。
“今为仙魔君而来,闲杂魔物,无谓劳我筋骨。”
“长相思横绝诸天,更懒杀无名之辈。”
荡魔天君慢条斯理地道:“退下免死——我只说这一次。”
姜望并不否认自己受了不轻的伤。
他甚至裸露他的伤口给众魔看。
但谁能知道他还有几分余力,长相思一横之下,还能陨落多少绝巅?
曾经一剑横世,叫诸天万界,后来者不敢登顶。
如今斩下诸天万界登顶者,如刈麦割草!
此剑无极也。
怀劫天魔面无表情,心中已经剧烈挣扎,余光旁扫——
在劫无空一剑之下挣扎浮沉半晌的无间天魔,已似渴鱼逃网,一头扎进虚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了。
执掌兵旗、紫发独角的怀劫天魔,一手捂住先前的断臂,猛然间吐出一大口黑血来,瞠目惶声:“好强的剑!!”
气息急剧衰落,身形倒栽入军阵。而后散入魔气,混为其中,终是一缕袅袅而逝的黑烟。
参战的路线并不相同,逃走的方法也是各有千秋。不愧是绝巅。
当无惧天魔回枪而来,意似下山虎,势如奔潮归。却只见茫茫魔军上空,荡魔天君一人独立,正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此刻虽有魔军五十余万,失去天魔统御,又有《上古诛魔盟约》搅阵,却也各自为营,难见体系。
亏得魔族是天生的军队,阴魔无识,将魔少智,这才没有发生溃营的事情,还能合阵为潮,相抗荡魔天威。
但在失去天魔主持的情况下,仅剩三五尊顽强的真魔,勉强调度着军势……这样的军队,显然无法同荡魔天君相抗。
无惧天魔顿止于空中。疾飞九万里才回到战场,尚未来得及融入魔潮,独与荡魔天君相对。
他明白他和魔潮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线。
对方一剑把他斩出这条线,也会在他回归这条线的瞬间,将他斩杀。荡魔天君杀至此刻,不会允许任何一位天魔执掌魔军。
这里明明是魔界!
此时他孤枪独影,对面却风云煊赫。
魔云在其上空就如华盖盘旋,魔潮在其脚下似乎举起神座。
仿佛姜望才是那个统领群魔的至高领袖,而他无惧天魔是外来的挑战者。
无惧天魔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长枪。
他心中从不知惧,但未免有恨。
鬼龙魔君敖馗毕竟比仙魔君田安平、恨魔君楼约要“资深”一些,先一步来到魔界经营。
龙魔宫里至少有两位天魔,真魔之数将近十位,其杂糅海族秘术所组建的魔军,更是拥众百万,堪称劲旅。
其一旦倾巢而至,再加上仙魔君田安平,飞仙岭上便是九位绝巅,近两百万魔军。
这九位绝巅中,还有两尊圣阶!
此等阵容,如何不能同姜望一战呢?
可两位魔君陛下,一隐一逃,全无担当!将大好局势,荒弃于此。竟使无垠魔界之堡垒,皆如粪土之墙!
夜血长枪像一道横在空中的血色闪电,无惧天魔握此长枪,继续往前。
敌势三鼓当竭也!姜望本以为这场战斗可以避免,未料此魔不走。有些意外地看过去:“你难道以为自己能拦住我?”
无惧天魔摇了摇头:“我是无惧,并非无智。”
姜望看着他。
无惧天魔已经开始冲锋:“诸天大争,末劫祸境。败阵者不亡,失土者不亡,亡族者必先死族志!”
“今知死也。赴一场必死的战争,唯愿能唤起几分魔族血勇。”
他的眸光如枪锋一般寒亮,也一般无前:“使万界知天魔之担当,并非尽龙魔、仙魔之属!”
姜望叹了一声:“今知无惧天魔也!”
然后他也往前。
他选择尊重,故向这样一尊天魔,发起同等的冲锋。
两尊绝巅身影,在空中只是一个错身,仿佛惊电交汇在长空,有一霎照彻魔界的亮闪。
然后血电消散了,白虹倒折,复入魔潮中。
魔族大军浩荡,魔兵悍不畏死。
魔潮是现世不可忘却的疮痕。
但失去了天魔的统御,这五十余万魔军,也不过是一条无头的巨蟒。徒有凶狠的姿态,找不着绝巅的方向。
当姜望重点清除军中的几尊真魔后……一眼望不到头的魔军海洋,顷而波涛自翻,狂澜飞卷。兵阵和兵阵打起架来,无识的阴魔乱作一团,稍存灵智的将魔亦被裹挟其中。
飞仙岭上魔潮崩溃,东西自流,再也顾不得什么荡魔天君。
姜望只是一把接住上古诛魔卷轴,自顾登岭,往仙魔宫走。
那混乱不堪的魔潮,也知为他分流。
他平静地往前走。
茫茫黑煞之中,体现一笔如此深刻的空白。
起笔在飞仙岭下,落笔在“仙魔宫”三个魔字之前。
姜望抬起眼睛,轻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