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年帝业,三万里功苦!
皇图霸业一拳中。
能打碎天地万物一切自命的风流。
姜无量横掌。
他的掌接下了拳头。
他的手掌好似苍茫大地,无论怎样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
地势坤,厚德载物。
当然天威莫测,陨石西坠,地陷千里。但沧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
拳势与掌势在整个大齐帝国的疆域里纠缠,同时也困宥在东华阁这方寸之间。他们有毁天灭地的威势,但其实都不舍得打坏这江山。
皇帝的拳头无穷极,姜无量的掌势也无尽头。
他们相峙于龙椅前,御案后。
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着彼此……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彼此!
在皇帝的眼睛里,姜无量只看到天空、陆地,和大海。
在姜无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光海,因缘所结的云,以及一架渐行渐远的石桥——
有人在桥上走。
……
嗒,嗒,嗒。
长靴扣地的声音是清楚的,奈何桥上的旅人,现在辞别了姜无量,独往东海走。
早在神霄战场,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来做交易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段奔赴超脱的新生,已然走入绝境。
因为七恨已经不再保留与他的合作,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执地藏在尚不知他具体身份的情况下,就能推动天意之刀,险些将他绝杀。已经对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绝非他现阶段能够抗衡,就连逃脱都是妄想。
他唯一的机会,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认同”,在齐国的支持下,成为彻底的鲍玄镜。让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为问题。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做得很好。
但姜梦熊那一句“博望侯当掌军”,再次将他击落深渊。
他虽然求得了一个回京面圣的机会,但心里明白,大概率齐国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价值。
而若真将那价值奉上了……
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更加没有资格跟姜望放在天平两端做权衡。
他没有想过半路逃跑,因为诸天万界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逃跑只是暂且延缓了死亡,却提前宣告了结局。
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七恨的目的是什么。」
早年七恨为他遮掩,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应该是跟他有更长远的合作,甚或铺垫到超脱那一步……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价值!
为什么会把他这样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用于局部战场的胜负?
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帮助诸天联军赢得了对齐国的大捷,也不足以改变整个神霄战局的劣势。
除非把他鲍玄镜逼到人族那一边,掀翻神魔君他们……才是七恨的目的!
乍看这是非常反直觉的一件事,七恨作为今世唯一的超脱之魔,完全没有理由坑害魔族。但仔细想想七恨超脱以来,对整个魔界局势的摆弄,又不难看出来……所谓的“至尊魔君”,正一个个被其掌控。
魔界的至尊,并不是那一个个具体的魔君,而是魔君的位置!
七恨的终极目的,恐怕直指那创造魔族的无上存在。
也唯有此等谋篇,才符合那盖世之魔的风采,才配得上他对七恨的认知。
他也准备用这个猜想,与姜述交换生机,为自己赢得生存的筹码。
但归国之后的闲置,让他意识到,姜述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在幽冥神祇的身份揭开后,姜述已经把他当成食物。
他在府中一直等,等待命运泛开的涟漪。
景国或者楚国,什么都好,他愿意“为王前驱”。
甚至七恨如果再丢下一块骨头,他也愿意当狗去咬住。
他抛弃近乎永恒的生命,来到现世博取未来,怎么都不会放弃。
但活着才有未来。
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
前线的一场溃败,远不及帝都失火、王朝内乱来得惨重!
一个内部生乱的齐国,才是真正减轻了诸天联军的前线压力。
他其实只有一条路走,而这条路正是由七恨掀开。
七恨真正对他发起的邀约,是他在临淄的这个夜晚!
他别无选择。
七恨也好,姜述也罢,都只是推着他走,给他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把他像狗一样赶到穷巷。
但他却看到机会。
七恨希望他帮忙掀起齐国的内乱,为青石宫加注筹码;姜无量认为自己可以履冰过海,不伤社稷而易鼎;姜述朱笔一圈,只求一个齐国的超脱。
他在其中兜兜转转,被踢来踢去。
他顺着他们每一位的意愿走,以此换取呼吸的时间,而并不尽如其愿。
他的确参与了政变,但只身前往。从头到尾,并不做抢夺湮雷军军权的尝试,甚至连鲍氏家兵都不策动。
他的确在东华阁里刺君,认真地消耗了姜述的力量,但并没有真正鱼死网破。
姜述朱笔一横,逼得他重归神道,把他的超脱积累,送到东海,当做天妃的超脱资粮。
看起来这亦是无可挽回的一笔。
唯一的问题在于……
超脱在算外。
而他这个曾经的幽冥超脱,能够稍稍认知那些超脱者。
蓬莱道主和龙佛的对峙,让乞活如是钵所笼罩的远古星穹,成为一座孤岛。
登上星穹为人族“圣战”的天妃,此时并不在临淄!
她没办法第一时间吞吃这口资粮。
只剩神像在东海的海神娘娘,无法完成最后的跃升。
而这,即是他鲍玄镜虎口夺食的机会。
虎意食人,人亦食虎。
姜述能够把他作践为天妃的超脱资粮,天妃在海上的神道积累,也可以反过来被他一口吞下!
冥世现世已合,曾执地泉的白骨,如何不能掌东海?
这一步就算不能超脱,吞吃东海权柄后,他也有足够的筹码,进可与齐国再盟,退可以同海族缔约。
从此海阔天空,别有风景。
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青石宫,当然更不相信姜述。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疲于奔命地往前走,而在穷途末路……走出自己的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姜述和姜无量相争于临淄东华阁,姜望和妖魔两圣相争于神霄世界至高天境,他鲍玄镜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
是的,“人生”。
他今生由人至神,也算是人族的神道超脱!
此时此刻他被剥离的白骨神座,正在东海和海神娘娘的权柄纠缠,彼方有整个齐国的支持,有近海总督叶恨水亲领官民的敬奉,更有茫茫多的神庙贡献香火。
若没有他亲往主持,白骨神道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接下来是一场恶战。
他将以伤疲之身,对抗整个近海总督府的干扰,反吞海神权柄。
当然相较于直面姜述或者姜望,这已经是再轻松不过的一种选择。
叶恨水……
鲍玄镜想到那封《逐冥神书》。
他微微一笑。
在这奈何桥上,俯瞰环顾云潮光海,又轻轻一叹。
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他一步踏出,前脚离桥,后脚便落在东海。
茫茫东海无穷广阔,大好人间大有可为。
但第一时间响在鲍玄镜耳边的,并非是潮声。不是那理当呼啸,为其敬服的海风。
竟然是咿咿呀呀的二胡弦音,与之相伴的是歌声。
竹弦讴哑,歌声也哀。
那歌声如此熟悉,叫他竟有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是醒中梦中。
那歌声唱道——
“天地无情,君恩无觅,亲恩不存,师恩成仇。”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枫林城里如血的枫,枫林城里冲天的火。
那咆哮的地裂,哭泣的人群,冥眼的白骨长老,血战而死的人……
千般万般,歌声里幻变。
鲍玄镜一时黯然!
他亦想到自己。
想到惨死的伯父,该死的父亲,怀念的爷爷。甚至病态而絮叨的母亲。
想到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想到这一生的苦海风波。
超脱之路,何其艰也!
是谁在唱白骨无生歌?
东海之上,竟有我的信徒吗?
鲍玄镜循声望去——
但见茫茫碧海,有一披发男子,坐在镜平的海面,独自垂钓。
手持一长竿,竿上坠直线。
他所听闻的,哪里是二胡弦音?
是一条黄鱼在其竿侧,偶然跃出水面,以鳞刮弦,似在挑衅钓客。偏偏声不成章,断断续续如泣音,倒正应和了这歌声。
他所听到的歌声,倒确实是这男子所歌。
唱得淡漠,唱得疏离,唱出一种渐行渐远的哀情。
鲍玄镜驻足于海上,并未再前。
男人也不再歌唱,却是抬眼看他——
那是怎样一双疏离的眼睛!
其间没有情绪,只有一段毫无意义的人生。
只有一种执念。
鲍玄镜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从未有人看他看得如此认真。
他刚出生的时候,父亲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去报喜。
母亲始终哀怨地看着门外。
只有爷爷注视了尚在襁褓中的他,但那也只是一种身份的确认。
而在他曾为神祇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直视神。
或许在更久之前有过,但他已经忘记了。
“好久不见。”持竿的男人说。
“你是?”鲍玄镜问。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信徒实在太多。
白骨道不过是他在现世诸多尝试里的一种。
诸天万界,白骨信仰何其多!
一张天赋平平的白骨使者的脸,并不能给他留下太多印象。
但他明白,这绝非偶逢。
能在奈何桥的落点截住他,精准地拦在他和白骨神座中间……对他鲍玄镜、对整个白骨神道的理解,绝不能以偶然来解释,而应当说是苦心孤诣!
这一刻他想到了太多,想到七恨,想到姜述,想到姜无量,甚至想到了幽冥世界的那些“老朋友”——究竟是谁,想要摘他这颗果子?
“你应当看着我的眼睛。”持竿的男人说:“我自幼注视神明。”
轰隆隆隆隆!
代表海神娘娘权柄的海神图卷,正与白骨神座在东海上空交锋。
白骨神座承载着白骨神道的至高权柄,海神图卷也记录着海神的无上威权。
一者有古老的时光积累,一者有近些年煊赫的声势。
本来难分难解,高下难见。
但近海总督叶恨水的青词熠熠生辉,近海群岛千家万户的颂念震耳欲聋,大齐帝国的敕书更引来紫微龙吟。
遂见雷霆道道,轰得白骨神座东倒西歪,渐渐被往海神图卷上拖行。
一旦入画,便永在画中。
待得天妃归来,自然从容吞咽。
而鲍玄镜也在这一刻,终于想起了自己在白骨道的叙事情节里,最后的那位“圣子”。
那是庄承乾之后的又一个选择,他汲取了前一个圣子的教训,打了很多细致的补丁……他的确应该记得。
他笑了。
白骨使者的身躯,白骨圣子的灵魂,拦在白骨神座之前,挡住了他这位白骨尊神!
命运常有恶劣的玩笑。
今夜它尤其诙谐。
鲍玄镜终于明白,姜述所说的“府中有人等你”……那个人是谁。
他也终于明白,姜述作为天子的那封夺爵圣旨,原来重点是那一句——“天下之人,杀之无罪,辱之无咎。
剥掉他的名位,斩除他的恩荫,抹掉鲍氏的一切荣耀,可以名正言顺的,把他交给这个叫做“王长吉”的人来杀。
那位大齐皇帝,在白骨闯殿、刺君杀驾的关键时刻,还要维持君王的体统,还要维护国家的颜面。如此细致的铺笔,不让他以国家方伯的身份,死于外人之手。
那么从头到尾,那位皇帝陛下,真的感受到威胁了吗?
鲍玄镜一时,竟然对青石宫里的那一位……有些担心!
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的确只有青石宫里的那一位,让他真正感受到“仁”。
哪怕是作为一个路人的角色,他也希望是青石宫赢得胜利。
在他夺得海神权柄之后,青石宫也或许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直到这一刻,他还没有开始担心自己。
一个被他锁死一生的可怜人,在枫林城的剧变里打破了禁锢,有了些机缘,很努力地走到他面前来,要完成对命运的抗争。
他认可,他赞许,他会帮忙画上句点。
在漫长的神祇生涯里,这样的存在不在少数!
但每一个杀进幽冥的勇者,最后都成为尸山血海的一部分,概莫能外。
想来今亦如是。
然后他便看到那钓竿往上一抬,那以鳞刮线的黄鱼跃起,向他飞来。
“你认出我了。”持竿者说。
鲍玄镜第一次目有惊悚,他看到那条黄鱼腾跃于空,竟然鳞光荡漾,风云汹涌,俄而化为浊流,浩浩荡荡,其势汹汹!
仿佛一座巨山,仿佛一条黄龙,就这样撞着他的神躯,将他瞬间轰远,撞出了东海!
他仰头……
血洒长空!
他认出来,这是他的黄泉。
他曾经的性命交修,他的神道至宝啊!
“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
笑得眼泪都飞出来。
从前作为幽冥神祇的时候,他并不懂得欢笑或者哭泣。
从前他很享受那些哭声,有时候也觉得吵闹。
“哈哈哈哈!”
尸山血海的幻影,在他身周一层层的瓦解。
他仿佛又回到东华阁,看着那张御案上,皇帝悬握的朱笔……
命运自有一支笔,点盖撇捺都是穷。
感谢书友“建筑师YY”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968盟!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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