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4章 东华
临淄城的观星楼,今夜悬灯高照。
这是个无星的夜。星星落在大地上,是人间的万家灯火。
东国天下雄都,总是不歇喧鼓。
燕归巢时,麻雀又夜飞。
多的是妙曼腰肢随丝竹转,载酒铜觞与太白升。
欢笑又是彻夜。
酒客偶然抬头,感慨观星楼九十九层悬灯的美丽。却不知今夜长明,是为钦天监正的祭奠。
悲欢交织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风调雨顺七十九年矣。
那位年纪轻轻就登顶观星楼,以一己之力撑起东国星占版图的卦道宗师,不会再负手凭栏。那一卷星图道袍,不会再遮蔽东国的夜空,于观星楼顶似旗帜飘扬。
前些年在他主持下一夜拔起的望海台,雄矗帝都已成为新的风景线,昭显着大齐威服东海的武功。
其上日夜不熄的蔚蓝辉光,这时也如海潮般一迭迭翻卷。
今夜海不眠。
“人生并不公平。”
朔方伯府之中,过分年轻的伯爷,坐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那张大椅上。
这张代表鲍氏家主威严的椅子,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油光。
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树桩,载着鲍家的参天木。
几代风华,都描作挂画。几代老朽,或腐成春泥。
然后他茁壮成长,然后他坐立不安。
鲍氏历代“最天骄”,必然能创造鲍家历史最高成就的当代家主,在如火如荼的神霄战事里,取得了惊人军功……
现在正回国休养。
未履朔方,待诏东华,只圈在鲍府这一亩三分地里……如坐家囚!
不,应该把那个“如”字也拿掉。
人在院中,岂不为囚。
锦衣华服的鲍玄镜,孤独地坐在那里。无形的枷锁,压皱了他的眉头。
“我是说,作为一个人而言,很多事情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他摸出一颗开脉丹,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响。
他在种族战场上做了坚定的选择,可他并没有被坚定的选择。
姜梦熊说,归国当有圣裁。
他也把这当做最后的机会,愿意为此表现。
可是他班师回朝,载誉而归,却未得到大齐天子第一时间的召见。
只有一个名叫“丘吉”的秉笔太监,带来几句不咸不淡的慰问。然后就让他闲坐家中。
这已不啻于刀锋临颈!
仅仅这种程度的“圣眷”,如何能支持他与那位“去国王侯”相争,如何能让这大齐帝国,在长相思之下,保住他的性命?
来府慰问的内官,不是霍燕山也就罢了。哪怕换成仲礼文,他都好想一些……偏偏是丘吉。
偏偏这位丘公公,与曾经的大齐武安侯……“素结善缘”。
昔日两侯同朝,齐天子“辄有赐”,隔三岔五就找个理由赏点什么。
“武安则丘,冠军则仲”,说的就是宫里对两位侯爷的赏赐,都有固定的内官来奉送。谁出了宫,今日就是赏谁——实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宠。
他鲍玄镜在齐国经营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也只不过得到一个“小冠军”的名头!自诩的“小武安”还没有被太多人认可,也没有机会再在神霄战场拿军功来奠定。
今天子示以凉薄,叫百官如何站队?
这样的他,怎么正儿八经的放到那位“武安”面前,又哪里算得上天平的两边呢?
可今日若不争于齐国……则诸天万界,哪还有立足之地?
“魔族说谁是白骨降世身,谁就是么?谁就要死么?”
“那岂不是阎王点卯,点到谁人,谁就得死?”
“今日白骨,明日魍夭,后日又言魔祖,此中无穷尽。”
“泱泱人族,难道任他几句闲言摆布?”
“此非大国担当,对我也不公平!”
鲍玄镜暂止了咀嚼:“丘公公,你说呢?”
五官温和的丘吉站在庭院里,任穿帘而过的晚风,卷起他的衣带。
他的面色一贯红润,像正烤着一团心火。
把白骨的名字和魔祖放到一起,着实有些诙谐。因而他笑了。
“朔方伯何出此言呐?”丘吉笑道:“可没人说要杀您。您乃大齐世袭伯爷,尊贵之极,又是载誉而归,谁敢生此妄心?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您别往心里去。”
鲍玄镜猛地一拍扶手:“但我坐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他又平静下来:“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
“从来天恩难测,我可不敢掂量。”丘吉稍稍欠身,以示敬意:“陛下忙于国事,忧心神霄战场,已是数日未歇,都住在紫极殿了。以下官看来……伯爷不妨耐心一些。”
“自当以国事为重!”鲍玄镜撑椅而倾身:“正好陛下也关心前线,本座方从前线下来,当面禀军情!”
今夜无星,竟不知明日晴或雨。
就像他现在不知道,大齐皇帝是要磨他的性子、看他的态度,还是单纯的已经将他放弃。
长期以来他都是以超然的心态参与齐事,无论怎么曲意违心,台前表演,内心的视角都是高上的。
他是绝巅之上的存在,来重走一遍人间!
纵览齐国数千年历史,没有走到他那般高处的存在。看谁都要低一等。
一直到把自己逼到完全没有退路,只可等待天子裁决的今天。
他才陡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心难测”。
生死任人,由惧生威。
才愈发理解了爷爷,明白他一生的取舍。
身在这样的齐国,侍奉这样的君王。
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决心,才毅然走进那场大雨。
叫他余生都要听雨声。
“关于军情,大元帅自有呈报。”丘吉始终是那副温吞样子,慈眉善目,与世无争:“伯爷当下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休息?”
“姜梦熊也是说让我休息……”
鲍玄镜笑了笑:“他把这话也一并送到了临淄吗?!
丘吉淡声道:“军神公忠体国,大有雅量,其心其志,天地可鉴。伯爷不必担心他在奏疏上有什么偏颇言语。”
“偏心自陂,岂劳于文字!”鲍玄镜面上仍是克制的:“军神带兵打仗,或是绝顶。但在我这件事情上,并不公允。魔族一句白骨转世,他便把我赶回临淄——倘若神魔君当时说重玄胜是白骨转世,军神也会如此安排吗?”
他表现出刻意的不满:“无非是重玄家还有一个冠军侯,一个定远侯,又有政事堂易大夫为姻亲。而我鲍玄镜,父祖尽死,后无所倚。故为天下所轻!”
一直陪坐在左近的鲍维宏,心下已是叹息。
名满天下的朔方伯,同龄无敌的绝世天骄,竟然开口做这么粗糙的试探,且是对区区一个秉笔太监……
可见他的心已经乱了。
丘吉难道能够真正把握天子的态度吗?
丘吉够格吗?
他为鲍氏的未来而忧愁。
也想到尚在妖界奋战的父亲。
或许作为一名将军在战场上厮杀,要比眼下在临淄好受得多。
山雨已来,身为油煎!
“内官不言外朝事,这些事情,咱本不该言语。但既然您说到了博望侯……”
丘吉看向鲍玄镜,似笑非笑:“想来他是一定有办法证明他不是白骨降世身的吧?”
是啊。
说一千道一万。
他鲍玄镜真是白骨降世身!
唯真相是自知的囚笼。
世上当然存在以假乱真的假面,当然有百口莫辩的冤心。
但在白骨降世身这件事情上,从军神,到笃侯,再到博望侯,这些身在前线的绝顶的聪明人,莫不心中有一杆秤在。
当鲍玄镜这样一个时代天骄,在鱼跃龙门的关键时刻,被军神送回临淄来……
临淄之众,知者已心知。
鲍玄镜更自知!
不然他今夜的波澜,又是如何泛起?
鲍维宏并不觉得白骨降世身是什么问题,反而那更坐实了鲍玄镜的天资,于鲍氏的未来也有更多故事可讲。那灵咤圣府几成冥界临淄,也没谁对幽冥尊神抗拒。
唯一的问题,是今天的鲍玄镜,站到了前武安侯的对立面……在还没有成为图腾的时候,要对抗一个几乎成为齐地图腾的存在。
天平的两端,过于悬殊。
鲍维宏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到当代朔方伯仍然端坐大椅,两根手指点在透光的木质扶手上,如行路之人,慢慢地往前走。
“玄镜?”他有些担心,忍不住从座椅上起身。
鲍玄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懂得越多,越是恐惧。或许什么都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鲍维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看向庭院里站着的丘吉,丘吉也没有言语。
“从未想过临淄城的夜晚有这么冷。”
年轻的朔方伯,声音悠悠:“我的心也冷了。”
……
……
灯光把霍燕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把谨慎的扫帚,扫去历史的蛛网。
路过那座石屏风的时候,他把影子抬了起来,避免自己成为那幅画作须臾的阴翳。
东华阁里有过很多的故事,一些他不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还有一些,他希望自己不知道。
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显然无法在这里长存。
“东华学士”正式成为一个官职,入品列朝,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
这官位品秩不低,是从二品,禄计元石,有“帝前行走,旁听朝议”之权。
事实上皇帝不太召来行走。
而东华学士之首,常年值守君侧的东华阁首席大学士,乃是从一品。这官位空设,还没有人坐上去。
对于不回头的人,天子绝不会主动去劝说什么,曲折的表达也很少见。
这就是歉意了。
不过他的玉郎君,再未走进齐宫城。
天子御极已经七十九年了。他有卓然于世的武功,冠盖诸方的文治,一手将大齐帝国推举到如今的高度——
治东海,御南夏,跨两域之地,悬日出之魁,盛世空前!
但他最器重的长子锁在冷宫,最宠爱的十一子结为秋霜,亲封的国公叛于明地,宠信无加的武安侯弃国而走……
就连常在君侧的玉郎君,也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离去,不再归阁。
是否世间愈是圣明的君主,到最后愈是孤家寡人?
那些读书练武的小太监,无不心心念念,要做这内官之首。以为侍君近前,凭天威而贵宇内。
可真走到了这个位置,才知什么叫“只鳞半爪在云外”。
他常年侍奉君王,略窥鼻息,已是天风浩荡。偶闻惊语,真个雷动九天!无一时不小心谨慎,无一刻不思前想后。
“陛下……”
霍燕山默默调整了紫玉书灯的亮度,小声进言:“朔方伯已经候在殿外,是否现在宣见?”
天子并未放下手里的卷宗,但视线略略抬了一寸。
“陛下先前吩咐,说是朔方伯来了可以直接入殿,不过去迎朔方伯的丘吉公公私言于内臣,说朔方伯久置庭府,心有怨怼,万一言辞无状,恐伤君心……所以内臣想着,还是来问一句陛下,是否可以让朔方伯再等一等?”
“长夜寒凉,心火慢慢就淡了。”
霍燕山把头放低,声音也渐低:“您忙于国事,好不容易能有片刻小憩,若为庸事所累,妄惊心弦,则内臣死亦含恨。”
“宣见吧。”天子的声音波澜不惊:“朔方伯乃有功之臣,朕岂会轻慢他?”
霍燕山一头磕在地上!
只应了声:“喏。”
天子未有申饬之语,但敲打实在清晰。
皇帝都不会轻慢的人,你霍燕山让他在外面等,哪怕只是“暂等”……这究竟是谁给的权力?
自己身为内臣,妄窥天心,在前武安侯和朔方伯之间轻率站队,已是犯了忌讳。
皇帝亲近与否,是否惦念,哪轮得到内官表态?
态度是皇帝最直接的权柄!
他明白当今天子厌蠢恶冗,不喜废话。
自己听懂了批评,受着便是,改正便是,无谓在此浪费皇帝的时间,表些不必要的忠心。
这一记重磕便是认罪认错。
至于其它……天子只看你后面的表现。
东华阁外珠光如雪。
虽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人为的亮堂也算良夜。
朔方伯的轿子就停在殿外。能乘轿至此方止,还真是兵事堂和政事堂才有的份量。
霍燕山高大的身形踏着碎步迎出,一边伸手掀帘,一边用袖子为其拂去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伯爷这边请。”
轿旁的丘吉微微欠身,以示对内官之首的尊重。
轿中身披先祖爵服、异常隆重的鲍玄镜,只是投来一个费解的眼神:“不是说……要再等等?”
他拢了拢袖子,打着哈欠:“我都快睡着啦。”
霍燕山躬身低头,小心引路,声音也压低:“陛下累日案牍,心神颇耗,此时正在阁中小憩。”
“伯爷星夜觐见,下面的人不能自决,恐扰圣安,亦不敢阻您车驾,误了国事,所以只说稍候……急忙讯问于咱。”
“当其位,承其责。咱穿上这身袍子,就应该替他们担着。”
“咱记得陛下说过,只要朔方伯到了,可不问而入殿——真是叫他们怠慢了!故此来迎!”
他微微抬起一点目光,让自己的歉声更为柔和:“伯爷等恼了吧?”
鲍玄镜扶着玉带,不紧不慢地踏行石砖,步声清脆,如在叩门。
他的确在叩一道朝圣的门。
“如此说来……”他英俊的脸上有了感怀的色彩:“陛下还是在意为国奋战之功臣的。”
霍燕山低声说:“您是简在帝心。”
丘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到了第二道宫门就止步,袖里拢着玉如意,站进了宫卫肃立的门洞里。
门洞阴影如垂帘,就此遮住了他的面容,只留下一个隐约的身形。
霍燕山则是一直把鲍玄镜送到挂着“东华阁”悬匾的宫室,才在宫门外站定了。
亮堂堂的珠光,照着他的恭谨。
“伯爷,陛下就在里间,您直接进去便可。”
内官之首斟酌着措辞,静伫宫门,官服鲜亮,像一柱华表。
作为天子近臣,现在的过分尊重,抵消了前番的轻慢。所以天子的态度,又归于未知。
明里暗里的视线,在东华阁高耸的门槛前遽止,如潮涌止于堤坝前。
鲍玄镜迈开犀牛皮鞣制的长靴,穿着他爷爷曾经穿过的爵服,戴着他如昔日武安一般、自着的冠,走进这天子偶憩之殿——
这地方只是一间暖阁,在大齐帝国的绵延宫殿中,其实并不突出。
只是天子朝歇时常于此处看书批章,偶尔召些亲近的朝臣前来闲话……如那位玉郎君,常来解书。如那位前武安侯,常来背书。
渐渐它也就在朝野间有了一层神秘色彩。
都说只有最受天子恩宠的人,才会在这里被召见。
鲍玄镜还是第一次来。
他去过威严高阔的紫极殿,作为重臣参与朝议。也去过执掌帝国武力的兵事堂,同那些东国最顶级的统帅讨论军务。
唯独作为这二十年来东国最出色的天骄,朝野称颂的“小冠军”,姜望之后的时代骄子……他从来没有走进东华阁,没有被押着背过书。
或许是因为他很擅长读书,没什么考察的必要吧!
他抬脚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隐约明白这是一次重要的选择。
或许应该再想想,但路已经走到这里。
“臣鲍玄镜——”
当代朔方伯行了个军礼,以展示朔方鲍氏传家的风采,声亦洪亮:“陛见天子!”
坐在长案后的皇帝,如神龙盘在云海中。只有一角龙袍微卷在前,作为鲍玄镜视野的帷幕。
他垂眸注视着地砖,想象着这是一座演台。
今日他盛装登场,挂旗而来,要唱一台大戏,夺回台下应有的彩声,夺回他本该具备的主角位格。
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这里不是紫极殿,不用那么正式。”
鲍玄镜还听到翻阅卷宗的声音。
显然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怠慢政事。
官道的修行在于官事。体现官道最高成就的一国之君,亦是担待社稷,履极绝巅。
这一卷卷的工作,是他时时刻刻的前行吗?
在他漫长的政治生命里,又有哪些“政事”,让他倒退呢?
鲍玄镜没有抬头:“天子无私,臣以正见,不敢不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