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的大袖已经残破,田安平攥着袖子在抖。
“你是仙魔君还是田安平,那是你的自我认知。我不讨论这个问题。”
姜望拔剑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田安平杀死了李龙川,所以我会杀死所有可以称之为‘田安平’的存在。如此,勉强能叫我……填恨万一。无关于你是谁,你怎么‘自认为’。”
田安平攥紧的袖子没有任何意义。
他徒然地翕合着血唇:“我想跟你说的并不是这些。我并不乞求你的宽恕……仇恨是多么渺小的事情。”
“只差一步了,我只差一步,为什么……”
田安平的声音从指缝下传来,似是最后的悼声:“——罢了。你且往我身后看。”
“我给你看……我的母亲。”
这间灵堂,竟然是田安平亡母的灵堂?
黑色棺材里,躺着的是田安平的母亲?
姜望当然没有去看。
他只是按着田安平的脸,慢慢结束了长剑的最后一程。
当长相思归入鞘中。
尊于此界的仙魔君,也似被抽掉了最后的精气神,彻底委顿在他掌下。像一团裹在宽大冕服里的烂泥巴。
而后三昧真火焚身而走,将其烧得烟也不剩。
意海生澜。
姜望手握龙须箭,行于无边之海,微微垂眸,看着海镜之中的情景——
他以意海抹杀了田安平所有的残意,也卷来田安平死前最后一幕余念。
「海镜之中亦是一座灵堂,波纹皱出其间的情景,恰映着烛光被晚风扰动,人的面目明暗不定。
一个身量瘦长、长相斯文的男人……年轻一些的高昌侯田希礼。
他显然不如后来那么克制,正气得眼睛发红,将一个孩童重重踹倒在棺材前。伸手捉住那孩子的发髻,摁着他的脑袋,一次次往地上撞。
“这是你的娘亲!她死了不会再回来!给她磕头!给她磕头!给她磕头!”
地上是散落的算筹。
额头磕得见红。
男孩正翕动着嘴唇,絮絮叨叨地算着什么,却被一次次打断。
磕头的动作终于影响了他的思考。他忽然大喊一声,握住一根断裂的算筹,将之扎进了田希礼的心口!
这动作之突然,之精准,完全是循着“死亡真理”的路径前行,以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情绪失控的田希礼,一下子竟然也没防备过来。
灵堂中骤然静了!
就连哀乐也停。
田希礼不可置信地圆睁双眼。
既震惊于“他竟然敢”,也震惊于“他竟然能”。
子弑其父,悖逆人伦,死罪!
最后他一脚将年幼的田安平踹飞,在许多人的求情声里拔出腰刀。
“我恨不得杀了你!但你是我田希礼的儿子。”
“大泽田氏不可以出这么大逆不道的孽种!”
他提刀反斩,将停奏的乐师一刀两断!
就此数进数出,将灵堂里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噗!
姜望不再注视,随手飞出龙须箭,击碎了这血色泡影。
这是李龙川的箭,也是迟来了十四年的交代。
他的故事骤停在东海,田安平的往事也不必再关心。
轰轰轰轰!
内楼已随星辰坠尽,外府也正随虚空坍塌。
旗幡为条缕,烛芯散为丝。曾经营织的一切,都成了断线。
田安平的“真理”已成废墟,整座灵堂都在崩溃。
最后只剩姜望和那口棺材。
就连滴漏的声音也消失了——此处的田安平已经死去,时间不再拥有意义。
这的确是田安平记忆中的那间灵堂。
那么黑色棺材里躺着的,就是那位不幸早逝的母亲么?已故高昌侯府一品诰命夫人?
田安平想要复活他的母亲?
说起来是个感人的情节。
但实在不像田安平这种人会有的执念。他真的会在乎他的母亲,在乎哪一个具体的人?
可换个角度来说——
从源海复活一个死去太久的人,将那已经渺茫幽微的“一”,重新复原成记忆中那个具体且真实的存在……这种不可能的难题,确实有可能让田安平着迷。
他差的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呢?
姜望终于抬眼看去——
田安平灰飞烟灭后,黑棺里的情况也未能一览无余。
一团模糊的影子,藏在雪白的裹尸布下。
遂有天风吹来,将这张裹尸布卷走。
黑棺里躺着的这位……终于得显真容。
那并不是一位母亲。
也不是魔祖之类的恐怖存在。
那甚至不算一个完整的人形。
有一具并不体现性征的躯干,双手十指是同样的端直纤长,指间有缦网交互连络。
组成头部的,则是一颗混沌分色的太极球。
球体内沉浮着不朽的魔文……
《万世有缺仙魔功》!
其实看不出这具身体究竟代表什么。虽然它有一些神秘的表现,但无论是《万世有缺仙魔功》所衍生的力量,抑或此等躯干所表现的成长性,都不像是足够翻盘的倚仗。
以田安平的智慧,为什么会期待它能解决问题呢?
姜望的视线下移,看到棺材底部有两行歪歪扭扭的稚童般的字,写的是齐文——
母诞我。
我诞母。
平静,安宁,怪诞。
姜望猛地后退了一步!
很显然,棺材里的这具身体,是一件未完成品。
它并没有体现惊天动地的力量。
可这是姜望走进万界荒墓以来,第一次后退。
有那么一瞬间——
他感觉整个魔界其实是一座墓,整个万界荒墓,好像就是为这口棺材而存在!
下一刻。
灿烂的红尘劫火,染红了虚空。
……
……
星河浩荡,太虚无境。
在星穹隔绝的当下,或许也只有太虚幻境里,还能看到如此灿烂的星河。
当灿烂的火光映照在星空,一截破碎的锁链,从虚无中探出头来。
或许有人认得它是田安平的孽镣,也或许早晚都会将它遗忘。
可此时它窜游在星河,竟如神龙忽隐,好像生出灵性来。
太虚无垠,它急切地似乎在探索某种可能。
然而有一只透明的大手,倏而张落。正好探入星河,任其骤转骤折数十合,仍然精准将其擒捉。
仿佛天意不可违!
“太虚道主!”
孽镣奋力挣扎,在哐哐声响里,发出质问的声音:“这些年来我不停寻找太虚幻境的漏洞,也是为太虚幻境的跃升,提供了有力帮助……大功于太虚!你为太虚至高,秉持‘绝对公平,绝对公开,绝对公正’的基本原则。何能干涉我们的私斗?”
那只透明大手,亦有淡漠回应——
“很简单,因为我不是太虚道主。”
透明五指紧握:“就如你是田安平留在这里的孽虚灵,而我是镇河真君留在这里的天契灵……被钉死了命运,诸天万界都没有你的生天。”
田安平既没有月钥,也未走进太虚角楼,他是靠自己杀进太虚幻境的人。
对太虚幻境的破解,是他与虚渊之遥远的交流。他甚至在太虚幻境里创造了有别于虚灵的孽虚灵!
倘若他始终在人族发展,孽虚灵将成为他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伏笔。他亦能乘上太虚幻境大兴的东风。
但势有高低,份有轻重,
姜望才是这些年来,始终代表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具备最大影响力的那个人。
当初阮泅能够截断张临川的命运,今日姜望一剑斩下,也自整个命运长河奔流而下,斩断田安平的所有可能。
包括这藏在太虚幻境里的孽虚灵。
透明大手的手背上,走出来一只青色的天羊。
后蹄刨了两刨,便如离弦之箭。
天羊抵角,撞在孽镣之上,发出哗哗的响。
透明的天火将孽镣一节节烧融,也烧掉了最早在辅弼楼中,那一双静惘看天的眼睛。
曾经对星空的好奇和探索,在此刻方为终篇。
……
哗哗哗!
海上涛声轻。
田常独自坐在霸角岛的静室里,膝上横着潮信刀。
此刀与海潮相应,回荡天地之真。能帮助他更好体悟大海的变化,感受水行的真理。
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习惯“真理”这个词语。
如今神霄大征,诸国备战。
他这个霸角岛的执掌者,大泽田氏高层,却因为那位仙魔君,只能留在海岛修行。还得定期去近海总督面前露个脸,免得朝廷另生猜忌。
但他倒是并不焦躁。
常年在田安平身前如履薄冰,生死悬命,他锻炼出万事从容的心性。
只要好好修炼,强大自身,总有一天,机会会找上门来。
在某个时候。
笃笃笃。
屋外传来敲门声响。
他正欲收刀。
可膝上潮信也恰在此刻刀光一闪。
熟悉的田公子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去岛内秘库,下九层冰室,开玄武阵界,其中有冰棺一副,予我启开……我将归来。”
田常悚然一惊。
他震惊的不仅是田安平说要归来,更震惊于对方发声在潮信刀!
当初为争机缘,杀死田氏长老,暗夺这柄潮信刀……
田安平早就知道!
甚至已经在潮信刀里做了手脚。
这么多年,这颗脑袋始终都悬在刀尖上,他却浑然不觉。还自以为是的上蹿下跳。
思之汗涔涔。
“是!公子!”田常毫不犹豫地起身,不敢表现出半点忐忑:“我马上去办!”
他取出秘库钥匙,急匆匆地往外走,把田安平的命令当圣旨来办。
脚步促急,却在行至房门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抛刀!
一把将潮信刀贯进地面,翻手就按出一方玉印,镇在刀柄——
荡魔天君所传封魔印!
田安平恐怖归恐怖,但既然已经堕魔,须就管不到现世来。
现在口口声声说要归来,证明神霄战场胜负已分,至少他仙魔君是输了!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田常未见得敢对濒死的田安平动手,却不至于怕一柄附其意志的刀!
电光火石一瞬间。
却只听“刷”的一声响——
刀光闪过,田常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
他的动作已经很果决,可是田安平更快一筹。
蔚蓝色的刀光在刀身凝聚,逐渐显出一条龙形虚影。
龙形之中,有一个虚实幻变、不断闪烁的田安平,正身拖孽镣,步履蹒跚。
什么玄武阵界,什么冰棺,自然并不存在。
他就算真在霸角岛留下什么隐秘的手段,也必然不能被大泽田氏保留。曾于现世的伏笔,在他堕魔之后,定被一扫而空。
他真正的万不得已的归来计划,从始至终都落在他堕魔之前亲自培养的田常身上。
田常乃田氏正宗,身怀夜鹏血脉。这么多年执掌霸角岛,分享大泽气运。
能够帮他完成“夜鹏吞龙”这一步。
他将在田常身上归来,当然不可能再回到曾经的巅峰,但复刻田氏先祖忠勇伯田文僖的实力,将《夜鹏吞龙功》推到巅峰,却是不难。
至于以后……前方有真理无穷。只要活着,路总归可以往前走。
无非又从头。
然而就在这龙形虚影即将扑到田常头颅上的时候,龙形虚影中蹒跚的田安平,蓦然扭头——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门外的人站在光里,很有些刺眼。
田安平抬手遮了遮光,看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有些木讷呆板的中年男人。
他想起来,这人的名字叫“田和”。
同他之间隔了许多层级,理论上都没有见他的资格。只是好歹姓“田”,他才略知其名。
田和似乎对田常的尸体并不意外,就站在门口的位置,也并不进来。却谦卑地躬身低头:“安平公子,问候您午安。”
“武安?”田安平眯了眯眼睛。
田和没有抬头,只有一声轻笑。双手却往前递,非常恭敬的……送出了他的礼物——
这是一张……丑陋的折纸青羊。
仿佛太虚星河里的情景复刻。
青色的天羊抵角,撞在蔚蓝色的龙形虚影上,轻易撕碎了刀光,也撞碎了田安平。
田安平飞碎的残灵在空中静惘。
田常孤零零的脑袋就在正下方,他却不能再飞进去。
夜鹏吞龙是一场梦。
千般真,万般求,什么样的准备都是空。
他似乎看到了命运无数次的重演。
他在命运之河顺流而下,每一次试图跃岸的挣扎,都被青色的天羊撞落。
这仍然是姜望斩断他命途的剑,他从来没有逃出那三尺剑围。
可是他竟然未有惊觉,此剑是何时斩出。
杀人是一件彻底的事,原来被杀也是。
“姜望”是一道未解的题!
他莫名想到那个玉带缠额的英武将军,想到那句他不以为然的遗言——
“李龙川今日之死,是你他日之劫。我的朋友,会杀了你。”
这句誓语,犹言在耳,竟成命运之谶。
这份心情,山高水远,果然上穷碧落下黄泉。
嗬……嗬……
他的喘息艰难,意识也模糊。
模糊中他又想到了姜望的那个问题——
“说起来……你恐惧吗?”
我……恐惧吗?
田安平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不再看天。
“其实我一直生活在恐惧里。”
“恐惧来源于未知。”
“恐惧让我不顾一切地往前。”
“田和,遇到姜望,告诉他——现在我不恐惧了。”
田和在门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屋里的这缕残灵彻底消散,等到青羊天契也散入天河。
他才慢慢地走进房间里来,跪在地上,按出姜望所传的封魔印,一点一点,印遍房间里的每一寸。
他的动作非常细致,像是一个清洁房间的非常用心的仆人。
“仆人”,也是他长久以来,在田常面前自居的身份。
铛!铛!铛!
岛外传来钟声,不知为谁而鸣。
田和听来,却是最恰当的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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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用过“钟鸣鼎食”的标题,当然跟这章的表达完全不同。
本来不欲用重复标题,但思前想后,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
的确钟鸣,的确鼎食。
下周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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