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欢迎掌声适时响起,一个身穿制服的司机主动上前接过宁卫民手里的提包。
那白手套的整洁度,代表着日本上流社会那些权贵才能享受到的服务规格。
松本庆子顺势挽住宁卫民的手臂,与他并肩在身后空乘打着的雨伞下走下了舷梯。
很快,迎接的人群里,又有无数把雨伞主动向他们凑了过来。
那些伞在寒风中争恐后为他们遮挡风雨,就像一朵朵在雨中盛开的花朵。
小林和佐藤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望着宁卫民和松本庆子两个人坐上礼宾车缓缓驶离这里。
直到车队尾气在雨雾里拉出一道淡淡的白烟,他们才缓过神来。
寒风似乎更猛烈了,卷着雨丝打在脸上,渗进他们脚下有些磨损的雨靴里。
说也奇怪,刚才因为震惊提升的兴奋感一下子都没了,只剩下情绪的低落和难以言表的别扭,他们根本说不清自己看到这一切是一种什么滋味。
其实这也不奇怪,想想吧,1990年的日本东京,在这个企业纷纷裁员、人人自危的经济寒冬里。
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来自华夏的年轻男子竟能在日本的土地上享受如此众星捧月的迎接。
那个华夏人所呈现的那种意气风发的气势,就仿佛他是回到自己的领地,就好像他是日本的主人。
连松本庆子这样的国民女神都亲自等候,甘愿作为妻子陪侍左右。
这样的情景,对任何一个日本男人来说,心里都没办法获得平静,没办法自然接受的。
所以他们如此的反应,其实正常。
“这就是上流社会呢,看来,咱们俩就连个华夏人都不如呢,你信不信,我如果告诉别人肯定没人会相信,多半还会嘲笑我脑子出问题了……”
小林带着说不尽的唏嘘,最先打破了沉默。
佐藤却依旧没接话,只是望着车队消失在停机坪尽头的方向,心里那点羡慕像投入温水的糖,慢慢化开,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涩味。
………………
1990年 11月28日,临近中午的时候,京都也开始下雨了。
雨丝斜斜扫过坛宫饭庄的格子窗,把外面悬挂的“华夏宫廷料理”的木招牌浸得发暗,但也更衬托着生意冷淡的饭庄里静得吓人,人气严重不足。
确实如此,明明已经到了中午用餐的时间,但坛宫饭庄的厨师长老周却只能对着案板上的高丽参叹气。
这是郭氏集团要求的“宫廷菜标配”。
每根高丽参进价三万日元,泡发后要微火慢炖八小时才能入菜。
可现在,他把炖好的人参乌鸡汤盛进明黄色的汤罐时,餐厅里只坐了两桌客人。
他不用想都知道,就冲这样的客流量,今天要是能把这道菜卖出去,那才是见了鬼呢。
没辙,从凌晨开始的工作,完全都白费了。
还有冷藏柜里,那发好的,已经冷藏了三天的日本吉品鲍。
今天要再卖不出去,那一大盆就只能切碎用来炒饭,让厨房用来做工作餐了。
“周师傅……”
还没等老周从沮丧的情绪里缓解过来,穿旗袍的服务员小董端着一个空托盘走到后厨,居然又带给了他一个坏消息。
小董的声音压得很低,“昨天预订今晚包间的客人取消了,说他们公司要宴请的客人今天改行程了。所以只能改天了。”
老周手里的汤勺登时把汤汁溅在洁白的餐布上,晕开一小片油渍。
这还不算,当着小董的面,老周除了骂一声衰,同时还一甩手,“咣当”就把手里的大勺扔了出去。
就这一家伙,不但小董脸都吓白了,立马逃命似的溜了。
就是厨房里干活的其他厨师也屏气凝神,停止闲聊,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谁也不傻,都看出周师傅已经到了坏到了极点,现在谁碰他跟谁急,没人愿意成为倒霉的出气筒。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师傅毕竟是个大厨,最看不了浪费材料。
因为晚上的预定,他今天起早进了不少好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可客人居然临时变卦了,这谁能接受的了?
这要是过去生意兴隆的时候还无所谓,来吃饭的客人多,不费什么事儿就给消化了。
但现在生意冷清,一天也来不了五六桌客人,那是注定要造成厨房成本损耗的。
真是背啊,看来这个月注定是入不敷出的局面了,谁都无力回天。
这些客人也是,明明就是不想来嘛。还找什么借口?虚伪!
周师傅的确已经死心了。
他的心里就像被泼了碗冰水,凉得发疼。
不过他可不光是对厨房这个月进货成本死心,同样也是对餐厅的未来死心。
他算是看明白了,坛宫饭庄走下坡路,全是郭氏集团接管后发生的事儿。
这帮孙子比起宁经理那差远了,压根就是不懂行,一帮懵事的。
他还记得一年前坛宫饭庄做移交时的画面。
当时郭氏集团任命的饭庄经理吴运杰拍着胸脯保证让坛宫饭庄在日本火起来。
还说什么“餐饮除了靠的是品牌,是菜肴味道,还要有优秀的管理。郭氏集团在经营酒店和餐饮行业上拥有最先进的管理理念和国际化的经验。所以只要品牌在,厨师手艺在,大家如果能够同心协力,坛宫饭庄就会永远是日本餐饮界中华料理的第一名,甚至营业额和利润都会再迎来一个级别的提升。”
他当时还真信了,觉得这个新加坡的吴经理留过洋,或许真有两把刷子,又礼贤下士,不摆架子,于是一门心思留下来卖手艺,给人家当碎催。
可结果呢,餐厅是一天比一天凉,待遇也是一天比一天差,合着全是吹。
时间长了他才发现,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吴运杰对鲁菜了解不多,管理方面几乎全是东南亚人对潮汕菜和粤菜的一知半解上,生搬硬套西餐厅的管理模式。
他再有热情,也弥补不了他在中餐经营理念上的不足。
他甚至逐渐放弃了坛宫饭庄一开始坚持的只做纯粹中餐的理念,要求厨师们根据日本人的口味改良菜肴口味。
这虽然照顾到一些习惯了日式中餐客人的口味,确实满足了一些客人的要求,但也失去了真正的经营特色,赶走了那些懂得中餐的客人,并且让菜肴口味的把控标准降低了。
开始的时候,日本经济势头不错,日本人手里有钱,餐厅在营业上的弊病还不显眼。
但经济一变脸,客人的忠诚度就直接消失,餐厅的弱势再也没法遮掩。
说白了一个跟着洋人学习管理酒店的新加坡人,虽然人不坏,但纯粹特么瞎指挥,在中餐经营上,跟宁卫民这样的真正行家完全没得比。
尤其郭氏集团看似大方,给大家都涨了薪水,可实际上给他们这些职工提供食宿竟然要收费的,而且喜欢以经济方面的惩罚来让员工们遵守工作纪律。
这样一来,他们这些打工人反而赚到的钱要比过去少多了。
现在想想,当初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上了这艘贼船。
这样的一家餐厅,不但失去了经营特色,失去了员工的信任,更赶上了日本经济的变脸,这要是还能顾客盈门,那才真是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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